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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多面司馬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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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走在公元1069年九月的開封城裏,盛夏的陽光照耀著他,陽光熾烈,心情奮悅。他的青苗法終於出臺了,推廣之後的效果會怎樣,與他本人的命運直接掛鉤,正常想來,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了,可相反,它這時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考慮也是白考慮,每一個做事的人都清楚,計劃趕不上變化快,總會有意外發生的。那就省下來點心神,去應付那些挑事的。

王安石每天都抱著這樣的心態走進辦公室。政事堂裏坐滿了頂級高官,一個個都面目可憎不知所謂,抱著各種各樣的心思跟他唱對臺戲。他有點奇怪,難道這幾個月裏他的打擊力度還是不夠嗎?比如說,氣死唐介,趕走呂誨,把他之前宋朝最牛的吵架王一個個都PK掉,還是震不住這票人?

這兩件事分別發生在四個月間、一個月前。

唐介總是和王安石吵架,兩人之前沒什麽過節,基本上就近辦公的機會都不多,可他從人品到能力,把王安石看得一文不值。於是吵架發生。結果可能是唐介老了,還有神宗不是仁宗,對他不是那麽的小心呵護,他被王安石氣得背上生疽死了。

這成了王安石的一大罪狀。也就是說,大家要小心了,以後在工作上生活裏,無論什麽事,有什麽想法,都要看準了對方是誰再說。老弱病殘的一律直接認輸,不然對方出什麽意外你要負全部責任。對了,有一點得提一下,唐介死時61歲,這個年紀了還一貫的熱衷吵架,氣死了是不是件心滿意足的事呢?

呂誨事件比較靈異,具體說來跟變法沒什麽關系,所以一直沒寫。它的起因和母愛的神聖博大有關。話說未來強大無比的英宗老婆,神宗的媽媽高太後最愛的兒子並不是長子,而是岐王趙顥,愛到了每天必須見面,甚至形影不離的程度。具體地做法,就是把成年的趙顥一直留在皇宮裏,不趕到外面住。

她犯天條了。真是公公(仁宗)死得早,丈夫死得早,婆婆脾氣好,慣得她無法無天。歷代皇朝用血的教訓總結出了一個準則,就是皇宮裏只能有一個皇帝,外加一個皇太子,這兩個與皇位有關的男人存在。

其他的皇子一律趕到外面住,甚至趕到外地去住,越遠越好。不然小心政變隨時發生。

可高女士就是不在乎,她的喜好,她的意志,比國家安危都重要!這在以後成了事實,以此類推,留個心愛的兒子就近居住有什麽大不了?

於是有個叫章辟光的大臣上書提醒之後,她勃然大怒,命令神宗治罪,從重從嚴的處理!神宗沒辦法,當孝子是要聽話的,只好命令把章辟光外放。這時滿朝文武沒人敢說話,只有王安石站了出來。章辟光沒有任何錯誤,不必處理。

呂誨就在這時,用這件事彈劾王安石。

平心而論,王安石錯了嗎?只是說了句公道話而已,和之前英宗朝呂誨反對濮議時一個性質,都是對皇帝對道理負責,那麽為什麽呂誨會反對王安石呢?答案在他寫的彈劾奏章裏。

裏面充滿了大道理,總結了王安石十大罪狀。具體是,慢上無禮,好名欲進,要君取名,用情罔公,徇私報怨,怙勢招權,專威害政,淩鑠同列,朋比為奸,動搖天下。大得嚇死人的罪名,罪狀自然更經典,因為王安石“大奸似忠,大詐似信,外示樸野,中藏奸詐……”

之後的事就不用說了吧,呂誨被踢出京城,滾得越遠越好。真是不知所謂,這種指責只能說明一點,那就是王安石至少在外表上保持了大忠大信樸野等優點,這難道還有別的說法嗎?

以上就是王安石幹掉此前最著名的兩位吵架王的經歷,按說這種戰績換在神宗朝之前,足以讓他睥睨天下,咳嗽一聲都壓倒宋朝官場了。但是這時不行,沒人服他。比如他每次談到新法都要引經據典,說是周王、孔子、孟子等大聖人的主張時,都被人嗤之以鼻。

當天他走進了政事堂,映入眼簾的是一派海邊度假村的風光,大臣們三五成群正在閑聊,見他進來,幾句話就開始了唇槍舌劍。這時王安石感嘆:“公輩坐不讀書耳!”吃飽了閑坐沒知識,都是一群文盲。

參知政事趙抃慢悠悠地回了一句:“君言失矣,臯、夔、稷、契之時,有何書可讀?”氣死你。

這段對話出自《續資治通鑒》,不用多高深的考證就知道有水分。註意稱呼,王安石說“公輩”,這在當時是超級尊稱,是對有身份的,皇帝職位以下的男子,最尊敬的叫法。

趙抃回的是什麽?“君”。

一般來說,王安石是他的下屬,或者學生,就非常合適了。可王安石是誰,不說當時的實權有多大,職務就不比趙抃低,憑什麽小了好幾輩?原因可以參照少年王安石向少年周敦頤求學記。

不過王安石也不會生氣,與他馬上就要面對的麻煩相比,趙抃這點小調侃真的只是毛毛雨。他很清楚青苗法出臺之後,那些頂級大佬們會做什麽。為了迎接挑戰,他做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決定。

給一個人升官。

前面提過了一些王安石改革集團內部的人,貌似不少,其實非常可憐,能真心跟著王安石走的,不超過10個,後來還叛變了一些。就在這個可憐巴巴的數字裏,還有一些是在以後陸陸續續加入的,在青苗法剛出臺時,人影都看不見。

提升呂惠卿為太子中允、崇政殿說書。這個職位相當於皇帝的私人顧問加老師,可以定期和皇帝面對面地討論學問,要控制輿論控制皇帝的思想,沒有比這個職位更恰當的了。

很快就會證明,這個決定有多英明及時。

同時另一項新法,農田水利法,也在緊鑼密鼓地討論中,暴風雨就要來了,除了加強各種防護措施之外,主動進攻也是必不可少的。人的心理就是這樣的奇妙,不是嫌新法不好,青苗法惡劣嗎?上馬個更新的,看你們怎麽辦。

這些剛做完,第一波打擊就到了。只是迎接這份打擊時,王安石實在提不起半點還手的欲望,說實話,也沒有還手的必要。

富弼辭職了。公開的理由是年老多病,其實大家都知道,他反對新法。反對歸反對,富弼的做法讓人很感慨。

比如說上書,富弼有事說事,就事論事,從來不亂扣帽子,動不動就罵別人是小人。意見不被接受時,也不會惱羞成怒,找機會報覆,他在不能阻止、不想參與的情況下,選擇的是飄然身退。

不摻和了。

他臨走時,神宗召見他,問你走後,誰來當首相?富弼答,文彥博。神宗默然,好久之後,又問,王安石如何?

富弼默然。

此後就離開了開封,從這時起,他再沒有回到帝都,基本退出了紛繁雜亂,失去基本規範的官場。回顧他的一生,尤其是他的離去,能體驗到一種真正的君子作風。什麽是風度和涵養,看富弼,君子不出惡語,君子不強人所難,這樣的修養就算放到現代,也是一位標準的紳士。

近千年來,每個歷史學者都感嘆北宋從熙寧變法開始直到亡國,政治家們都是些心靈變態扭曲的報覆者、迫害者,連起碼的平心靜氣討論事情的素質都失去了。是的,真的失去了,富弼是最後一個瀕臨絕種的古老物種,他之後,再沒有誰能做到“克己覆禮”四字。

王安石卻沒興趣感嘆這些,不是他不認同這種美德,而是看到了這件事背後的危機。富弼的離開,在官場上代表著一個信息,一種立場。他當初上臺,就是神宗為變法派豎起的一塊擋箭牌,想用他的威望延緩削弱反對意見。

現在走了,是再明顯沒有的信號,不陪你們玩了,好自為之吧。

果然,反對派突然間群起而攻之,規模之大,是北宋100餘年間前所未有的,之前的大事,比如慶歷新政、濮議等等都相形見絀。現在我們看幾個代表人物的言論。

範鎮、劉攽、曾公亮、趙瞻。

範鎮,大家沒忘記他吧?仁宗朝英宗朝都大出風頭。他翻了下歷史書,從根本上否定青苗法。他說,常平倉法起源於西漢鼎盛時期,於農於商都有利;青苗法起源於唐朝的衰落時段,急征暴斂,制造不安,本身就是個邪法。

其他三人的意見大同小異,為了篇幅不一一贅述。在雪片般的彈劾反對奏章裏,王安石保持了鎮靜,他冷眼旁觀等待著最重要的那個人出現。那個人的才學和威望,才是他所深深忌憚的。

幾乎處處與他相反,是生來的死對頭。

司馬光。

司馬光這時處在暴跳如雷的邊緣,不過誰也沒法看得出來。他的修養已經到了入神坐照,不動聲色的程度。這時他51歲,有件小事在官場裏流傳。

一天司馬光在辦公,出了件急事,一個小吏沖進來報告。卻見司馬大人正襟危坐不動如山,當時就嚇了一跳,急忙收住腳。結果又犯了個錯,收得太急把蠟燭晃倒了,差一點就燒到司馬光的袍袖,小吏嚇上加嚇,腳都軟了,可司馬光從始至終紋絲沒動。只是目光如炬,一直緊緊地盯著他。

每臨大事有靜氣,這是一個政治家起碼的素質。

可這時他真的忍不住了,危機來得太快,直接威脅到了他本人的地位。王安石把呂惠卿提升到了崇政殿說書,他本人一直在邇英閣給皇帝講學!

好你個王安石,第一,威脅我的位置;第二,不自己出面,派一個手下和我打對臺,當我是什麽?這絕對不能容忍。

他也不寫什麽奏章,直接去找皇帝面談。見了面直接切入主題:“呂惠卿逢迎諂媚,不是好人(非佳士),王安石現在在朝廷內外受到誹謗,都是因為他。”

神宗搖頭,回答:“王安石不好官職,自奉節儉,可稱為賢者。”話裏意思很明白,你別拿呂惠卿說事,王安石站得正,沒誰能影響。

司馬光反對,“王安石確實是賢者,可他不懂事又太倔,他不知道呂惠卿是真正的奸邪,是他的謀主,在幕後巧妙的指使他做事,這就讓他背上了惡名。現在呂惠卿突然間被提升,很多人都不心服。”

神宗想了想,說:“呂惠卿說事時思路很清晰,像是個人才。”

“的確是人才,”司馬光不動聲色,話題悄悄地進入了他的節奏裏,“呂惠卿確實文學辨慧,但是心術不正,願陛下慢慢寺考查。江充、李訓(漢朝、唐朝兩大權臣)如果沒才能,怎麽會感動人主?”

神宗默然。

這個默然一般來說是講皇帝對他不感冒,在結束談話。可仔細查一下司馬光的學術體系,再加上他平時對神宗的講學,就會明白此默然不同凡響,呂惠卿的麻煩大了。

司馬光不同於歐陽修等前一代君子,不會看誰不順眼,逮住件小事就把小人的大帽子甩過去,他縱覽各代歷史,把天下人歸為四類。

聖人、愚人、君子、小人。

四種人,以才、德兩方面來劃分。才德俱全是聖人;無才無德是愚人;德勝於才是君子;才勝於德是小人。他著重解釋了為什麽這樣區別君子和小人。

那就是一個人的才能不夠,可品德夠高,只會很有限的造福於人類,不會作惡(好心做錯事的呢?)。可一個人滿肚子壞心眼,才能又特別大的話,就會四處害人沒事找事攪亂世界,尤其是對沒什麽能力,又特別忠厚老實的君子們,殺傷力實在是太大了!

所以小人,有才能的小人才最危險,最要不得。

根據上面的理論,具體到呂惠卿的身上,是不是小人的頭銜成了給呂惠卿量身定做的首飾呢?當天談話的結果是神宗默然了,他在思考,這就達到了司馬光的目的。

作為一個超級官場鬥士,司馬光非常清楚,只用這樣的談話是絕對沒法讓呂惠卿失寵倒臺的,要的是在皇帝的心中埋下一粒種子,從這時起,一直隱隱約約地籠罩住呂惠卿,讓他每做一件事每說一句話,都和“小人”這個終極罪名暗和。

歷史證明,他得逞了。直到王安石第一次罷相之前,呂惠卿從來沒有任何汙點,可他的奸邪之名,卻早早地就蓋棺定論了。

幾天之後,司馬光對新政的攻擊才真正展開。方式還是利用自己的特權,在邇英閣給皇帝講經上課時就近說事。

那天,他講的是西漢開國時的事,曹參代蕭何為相。這件事流傳很廣,相信大家都知道那句成語“蕭規曹隨”。簡單地說,就是西漢開國宰相蕭何老了,退居二線,接任的是曹參。可是這人上任之後吃喝玩樂,任事不管,皇帝著急了,為了照顧他的面子,派他兒子去問,到底怎麽回事。

曹參二話沒說,操起鞭子,摁倒兒子,一頓狠抽。第二天上朝,給出了答案。

問皇帝,某與蕭何比怎樣?

皇帝答,你差點。

再問,您與開國之祖劉邦比怎樣。

皇帝臉紅,差遠了。

答案出現,我比不上蕭何,您比不了高祖,那還變什麽法做什麽事,一切照著老規矩來不就得了。

神宗立即就聽出了話外之音,他問,漢朝一直守著蕭何定下來的漢律不變,能行嗎?

司馬光的回答是北宋史上最雷人的一句話:“何止是漢朝,從夏、商、周三朝開始,它們的君主如果能恪守禹、湯、周文、武王的法度,那麽直到現在,還仍然是夏、商、周,絕不會改朝換代!不信嗎?以漢朝為例,漢武帝改變了漢高祖的政策,結果盜賊充斥天下。漢元帝改變了漢宣帝的法令,漢代就此衰落。所以說,祖宗的法制絕對不能改變!”

這是雷嗎?這是九天神雷。對他的話我不加個人分析,相信只要是受過正規教育的現代人,對司馬大師的這番話自有判斷。

好玩的是,歷代史書裏,包括近現代的宋史作品中,關於司馬光的這番話的理解,都像是坐進時光機器,返回到當時和司馬光私下聊過一樣,替他來了段註解。說什麽司馬光身為中國最為傳統最為典型的知識分子,其人品、學問都足以為萬世之楷模,盡管他說出“三代之法不可變”的豬一樣蠢的話,可絕對不是豬。

他只是舉個例子給年青毛躁的宋神宗聽而已,要看他的本意,不要細嚼他的每個字嘛……對此我再次無話可說,人要為自己說出的每個字負責,為自己做的每件事負責,這是最起碼的常識,居然到司馬光的身上就不適用了。

奇哉怪也。

針對司馬光的這番高論,變法派選擇反擊。由剛上任的崇政殿說書呂惠卿負責實施,他可以行使職權,也給皇帝上課。只是上課歸上課,待遇不一樣。司馬光講時可以不被打擾,呂惠卿上臺時,臺下面坐滿了大臣,外加司馬光本人。

這是講課嗎?這是公開辯論會,請看實況轉播。

這一講的內容基本規範在《周禮》,這好理解,什麽都要返本溯源嘛,周朝有孔夫子都崇拜的聖人周公旦,看看人家當初是怎麽規定“先王之法”的。

呂惠卿說,根據《周禮》,先王之法有一年一變的,是每年正月的布法象魏(在宮廷外的大門上公布法律);有五年一變的,比如周王巡游天下,到處視察;有三十年一變的,是刑法的輕重緩急;還有百年不變的,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等人倫秩序。

通過呂惠卿的話,我們可以看到,他起碼是在用人類的語言來交流,就算周禮這種傳說中的禮法真的存在,也得有個不斷完善、各有適用的過程。

可是司馬光就能把這些都抹平,要說一個人的才學、名望真的是非常管用的,達到了一定程度,就成了真理的化身。請看司馬光的答辯。

——布法象魏,那是公布舊法(都是?肯定?);周王巡游天下,到處視察,為的正是檢查諸侯們誰變更了禮樂,改動舊法的,發現了一律處死;刑法,新國用輕典,亂國用重典,這只是輕重不同,不是講法律本身的變法。呂惠卿區解經義,實在可笑。

接著他開始發動群眾。

——陛下,現在公卿、侍從都在這裏,您可以問問他們,國家的秩序已經敗壞到了什麽程度。本朝規定三司省管理天下財賦,不稱職可以罷免,但宰相不可以過問它的運作。現在設立的制置三司條例司是怎麽回事,宰相要用道德來鋪佐人主,怎麽可以用“例”?如果用“例”,宰相豈不成了胥吏?聽說最近又要成立設置看詳中書條例司,這又是為了什麽?

底下的眾位大臣歡迎雷動,異口同聲:頂司馬光,頂司馬光!

呂惠卿對此準備不足,百忙之中回了一句。“司馬光譏笑朝廷,譏笑臣是條例司官員。”他說對了,司馬光的譏笑全面展開。

——改革就像修房子,一定得有良工美材才能動工。可現在變法的這些人,兩者都談不到,臣擔心朝廷會露雨(今二者皆無有,臣恐風雨之不庇也)。

截止到這裏,拋開各自的道理到底是誰對,先看看交流的誠意。呂惠卿不管以後是什麽名聲,他開講以來一直都在說道理。司馬光呢?先是攻擊國家職能部門的合法性,進而否定同僚們的工作能力。

請問一個政府職員,有什麽權力說別的同志是廢物?大家都是人,你憑什麽高高在上,認定別人不是“良工美材”,註定了辦不成事?這不是什麽正義感超高,或者聖人指數過人,回到大家都是人類這個基本衡量點上,這是人身攻擊!

說到人身攻擊就有趣了,宋史裏的記載是,下面輪到呂惠卿發言,未來的無恥奸邪變得惱羞成怒,他氣急敗壞用別的言語來詆毀司馬光,其惡劣程度讓皇帝都看不過去了,說“相互辯論是非而已,何必如此!”

想必呂惠卿真的說了特別不要臉的話了,但為什麽史書裏半點都沒記錄他到底說了什麽呢?以後來的“君子”們對他打壓鞭笞的程度,這都是最重要、最生動、最切實的證據啊!怎麽能忽略呢?

唯一的解釋,只有一個——呂惠卿根本就什麽都沒說,或者說出來的話是保守派、司馬光們沒法面對,無法解釋的難題,他們“為尊者諱,為賢者隱”,都給隱過去了!

呂惠卿的話找不到了,司馬光的話卻被記載了下來。富弼辭職之後,陳升之升了宰相,當時神宗曾經問司馬光,愛卿,你對現任的宰相有什麽看法啊?

司馬光回答:“閩人狡險,楚人輕易。”閩,指福建,陳升之是福建人;楚,指荊湖一帶,王安石是江西人。依司馬光的話來說,就是陳升之狡詐兇險,王安石輕佻草率,南方人從來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太祖皇帝趙匡胤曾經說過南方人不許當宰相,他們當了就要壞事!

不知道這番話算不算是詆毀,呵呵,尤其還是在私下裏聊天時說的。背後論人短長,好一個大宗師風範!更加好玩的還在後面,在這次皇宮內部辯論會結束之後,不管是司馬光占了上風,還是呂惠卿被隱掉了話一語中的,反正新法該推行還在推行。

不僅是青苗法,連農田水利法也上臺了。

農田水利法很簡單,它允許任何人,不管是官還是平民,都可以去開荒、修堤、挖渠、蓄水等等對農業有利的事。民間辦不到的,可以提請官方去做。官方除了配合之外,更主要的是要把本轄區內部的荒廢土地調查清楚,讓朝廷知道農業還有多大的潛力可挖。

這個法令,只要是腦筋正常的人都知道好壞吧。組織人力開荒種田擴大收入有什麽不好嗎?更何況沒像西漢時王莽做的那一套,把大批的農民遷徙到陌生區域去開荒,弄得新田沒開好,熟田都荒廢。王安石只是在原地方,讓原住民去開墾歷史各種原因造成的荒地,這有什麽錯嗎?

錯大了,司馬光怒火萬丈忍無可忍,決定發起總攻。這次他繞過了呂惠卿等爪牙,直接和王安石說話。大宗師是很有身份的,他決定先禮後兵,先給王安石寫封信。

信是這樣開頭的:“……竊見介甫(王安石字)獨負天下大名三十餘年,才高而學富,難進而易退,遠近之士識與不識,鹹謂介甫不起則己,起則太平可立致,生民鹹被其澤矣。”

這段話在歷史裏大大地有名,幾乎被每一本寫王安石的書所引用。司馬光的意思是說,王安石30多年來名滿天下,品德能力都太高了,誰都相信,他除非不當宰相,當了宰相,幸福太平的和諧社會立即就能實現!

大家都知道,這是個客氣話,先禮後兵中的“禮”而已,可是參照下“閩人狡險,楚人輕易。”大家是啥感覺呢?

這要是呂惠卿說的,就啥事也沒有,可您是司馬光,才德兼備沒有瑕疵萬世師表型的大宗師啊。

這封信非常長,非常有名,收錄在司馬光的個人文集中,哪位有興趣可以去看看,名字叫《與王介甫第一書》,字數超過了四千字,裏邊有三個議論點,可以說非常明確非常重要。

可是換來的只是王安石的一份不超過百字的小回條。於是保守派們義憤填膺,大聲疾呼,我們的首領被輕視了,王安石竟然這樣傲慢。

可是無論換誰當王安石,估計都會只回這百十來個字。理由太簡單了,四千多字的長信裏林林總總把以前開會說的各次發言都總結了一通,匯合成一篇大記錄,要我怎樣回覆?你當時說的我當時都回答了,難不成我也跟你一樣來個全面回憶?

你不煩我還煩呢。

事實上司馬光就是不煩,他再接再厲,不達目的不罷休,又寫了《與王介甫第二書》。這回焦點集中,定在青苗法上。警告王安石,你要是再這麽搞下去,不出幾年,就會出現“父子不相見,兄弟離散”的可悲局面,國將不國了。

提到了青苗法,王安石不能再沈默了,說實話這是他的一種悲哀。人都說他辯才無礙,能把活的說成死的,再把死的說活了,隨心所欲怎樣都成。可是細看下,會發現他的口才不是頂級的。頂級的人,能通過談話讓反對派成為讚成派,把敵人變成朋友變成下屬。

而王安石只能把對手說沒詞了,說得氣死(比如唐介),這樣造成的後果更惡劣,對手們只是一時沒話,可事後越想越怒,變本加厲的找茬。何況,有些人是王安石永遠都說不服的。

比如司馬光。

現在王安石明知道沒法溝通,還是回了一封三百多字的信。它在歷史中也非常有名,就是那封《答司馬諫議書》。這封信值得我們看一下,裏邊的話有很多可以讓我們了解王安石,判斷出這段時間內他所作所為是不是正確的。

針對司馬光信裏所說的“侵官、生事、征利、拒諫、招致天下怨謗”這五條,他逐一答辯。

——受命於皇帝,在中央確定法令,交給有關職能部門實行。這不是侵官。

——各條法令都有據可查,是先王先聖做過的,用來興利除弊,不是生事。

——為天下理財,皇帝沒有奢侈濫用,大臣沒有中報私囊,不是征利。

——辟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

這一條可以和“招致天下怨謗”結合在一起說。說來真是很好笑,王安石的外號誰都知道,叫“拗相公”。就是太倔太牛,誰的話也不聽,甚至皇帝都得聽他的。這是歷代學者、百姓最看不上他的一點。

可是反向思維一下,他聽了,是個能接受各方面意見的好同志,是個什麽局面呢?前面的這些意見哪條是先承認新法是可行的,然後在裏邊挑出些小毛病,讓王安石完善它,從而新法變得更加利民利國的?

沒有,一個都沒有。這些所謂提意見的,都是徹頭徹尾的反對派,意見只有一條,那就是徹底廢除新法,回歸到從前的局面裏。在仁宗、英宗的時代裏,我們士大夫大臣們過得非常好,你這個萬惡的搗蛋鬼,憑什麽毀了我們的幸福生活,特權生活?!

由此可見,兩派根本是不可調和的,是屬於改革還是不改革這樣的水火不相容的大問題。這樣的事,你讓王安石怎麽不“拗”?不拗的話,改革還改個屁啊?

到這裏,我們仍然要保持中立,我們要看清楚這段歷史,就要讓自己的感情始終不倒向任何一邊。話說王安石的信發出之後,立即就收到了司馬光的第三封。

這封信可以說是第一封的覆制品,外加上對王安石人生走向的建議。司馬光以老朋友的身份勸王安石,介甫,你還是就此退休吧,人生很美好,江南很美麗,那裏才是你的歸宿。

拋開這條建議本身出自於司馬光的好心還是別的什麽,還有作為國家高級公務員,以私人身份要國家重要領導幹部退休是不是合適,我們只留意一點,註意,這時司馬光要的是王安石走,然後我們留意稍後他另一次的要求是什麽。

平心而論,這樣的第三封信要王安石怎樣回覆呢?是同樣覆制粘貼一下第一封百十來字的短信,還是告訴阿光,工作永遠比休閑有意義,開封是我的第二故鄉,堅決不辭職?

無論哪一樣,都會引起新一輪的爭吵,和無窮無盡的書信往來。王安石選擇沈默,不再寫信,是不是一種很高的姿態,很和諧的願望呢?

但在司馬光的心裏,這就是王安石的誠意不夠了。作為他,已經仁至義盡,無論是私人方面還是官方角度,都對王安石完成了“教育”,你王安石怎麽能不聽我的呢?!

古人雲,不管自己多麽偉大,不管罪犯多麽醜惡,不教育就砍人是不對的(不教而誅),現在司馬光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努力,王安石不聽,那麽他終於可以放心大膽心理安得地為正義而奮鬥了!

只是現實是無情的,一來王安石的職位比他高;二來神宗皇帝和王安石站在一起。司馬光站在朝廷上正義凜然,卻沒抓沒撓,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不過只要留心,機會總是有的。司馬光身為歷史大宗師,當時的學院派領袖,得到了一個差使,主持最近一期的館閣人員考試。

這是全國各地所有才子,考中了進士,得到地方性官職,幹過一年之後的法定權力。他們可以進京來再次考試,向兩制、兩府等頂級高官邁進的途徑。這次司馬光給出的考題是——論“三不足”的對錯。

所謂“三不足”,就是史書裏總會提到了王安石先生最彪悍最好玩的三個不,即“天變不足畏,神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老實說,這三句話放在古代儒家學說統治全國的年代裏,是百分之百大逆不道,泯滅人倫,反人類反社會的重罪。一般來說,只要說出口了,這個人就是從根子上壞透了,沒救了。

天變,這是上天神靈的最高指示,幹旱幾個月,或者雨下多了,天上閃個流星,皇帝都要深刻反省是不是最近人品有問題,在王安石這兒居然可以忽視,不理會,不懼怕;

祖宗,這在現代社會裏都是中國人不可觸犯的敏感神經,何況在中國古代家庭裏一切財政、婚姻、喪葬等都由父母做主的時代裏。祖宗是什麽,祖宗就是神!

不敬祖宗是什麽?豬、狗、不、如……

人言,這是王安石最讓反對派痛恨的地方。縱觀宋朝社會,不管是哪個時代,就算趙匡胤時期,太祖陛下隨時手提一只大斧,動不動就敲斷某人的大門牙,也沒讓士大夫們閉嘴。“言論自由、言者無罪”是宋朝最讓人向往的地方!

王安石居然……嗯,對不起,王安石也沒說不讓你們說,只是不聽罷了,可這就是罪無可赦的死罪!

針對這些問題,我們不能用現代人的眼光來分析,因為我們比王安石比司馬光都有智慧,現代的教育讓我們明白天旱的原因是什麽,雨下多了怎麽辦,還有,天上閃流星我們都興致勃勃地圍觀,甚至許願。所以我們要返回到宋朝的時代去理解這件事。

王安石真的說出這三個不,那麽他真是個噸位非常大的傻瓜。簡直是沒事找事,身在火坑裏還給自己買汽油。但是,要說明的是,王安石本人沒在任何場合跟任何人說過這三個不。

從來沒有,最多只是含糊其辭地表達了些許的類似意見。但就被正氣凜然決不說謊千古第一完人司馬光給總結成了這三句經典無比的語錄。

然後還廣而告之,選成了國家高級公務員考試的題目。請問這是什麽精神?是不是無中生有,捏造證據,往人頭頂上扣屎盆子的精神呢?

面對這樣的事,請問你是王安石能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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